的朝服下依旧显得挺直如松,稳若山岳。他头戴七旒之冕,冕板后的垂珠遮蔽了他大半面容,只能隐约看出下颌紧绷的线条。他身上七彩的朝服,在晦暗的晨光里深沉如暮色。他没有看牛,也没有看高处的成王,目光平视着两座赤牛行进的路线前方——那矗立于宫室群落深处、檐牙高啄的文王庙与武王庙轮廓。他的左手托着象征摄政重权的玄圭底部,右手食指的指腹,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玄圭表面细密繁复的纹路,这细微的动作几乎是唯一的情绪流露,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凉的玉石磨出一丝暖意来。
成王收回目光,胸腔里堵着什么,难以呼出。他振作精神,抬起穿着厚重赤舄的双足,在执事官长的躬身引领下,步下最后几级丹墀,汇入那庄重而缓慢的队列。沉重的赤色牛蹄声与众人压抑的脚步声混合,在这片新开辟的、空阔得令人心悸的祭祀广场上形成了唯一的节奏,朝那两座肃穆幽深的先王宗庙缓缓移动。
幽深古老的文王庙与旁边新建的武王庙共同构成这一片庄严肃穆的建筑群核心。主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浓稠得如同胶质。终年不息的牺牲烟火气味早已浸透了每一根木头梁柱,混合着长明油脂燃烧散发出的淡淡焦味,在冰冷的寒意中凝滞不去。殿内虽有不少身着礼服的官员侍立,但除了火焰舔舐铜鼎的微哔声和他们深长悠缓的呼吸,再无半点杂音。
成王步履沉缓地走在队列之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呼吸在鼻腔内带起的寒气,以及胸腔中那颗沉重搏动的心脏。身后,两头赤牛温顺的褐色眼睛和沉重鼻息,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和分量,如影随形。
主祭坛设在两座大殿前方正中一块开阔的石板空地上。青黑色大石料铺就,表面布满风雨侵蚀出的细密纹路。鼎、簋等各类铜礼器早已安置停当,在寒风中无声伫立,青铜表面刻画的狰狞饕餮和翻腾夔龙纹路泛着冷硬幽暗的光泽。风,只在高处、在檐角呜咽盘旋,吹动着成王八彩朝服那沉重丝帛的下摆。
“惟天显祚,丕承文考……” 大祝官高亢而充满韵律的嗓音骤然而起,似古琴琴弦被极大力道拨响。这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上空回荡,仿佛能击穿凝固的空气。
成王在祭坛前站定。他面朝南方,年轻的脊背挺得如先祖们手中的利剑般笔直。风卷着他冕冠两侧的彩色丝带,不断抽打着他的脸颊,带来细微而持续的刺痛。冠冕顶部的平板前段,尚未系上象征天子威仪、用以遮挡表情的垂旒珠玉,这使得他年轻的脸庞——那份强压下的郑重与不易察觉的紧张,清晰地暴露在凛冽的空气以及祭坛周边所有高级贵族的目光之下。
随着祝祷进行,执事官员们再次无声而迅疾地动作起来。他们引导着那两头温顺的赤牛站上祭坛中央一块略高于四周、光滑而巨大的青石区域——那是献牲的砧石,也叫“俎”。铜鼎中的火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拂,发出“噗”的一声,跃动了一下。成王的心也随着那火焰猛地一跳。
一名身材魁梧至极的刽子手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他赤着上身,肌肉虬结鼓胀,如同铁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暗红色的麻布。腰间佩戴着一柄厚重如铡的青铜钺,刃口雪亮得刺眼。在寒风中,他那几乎赤裸的身躯居然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气。魁梧的身影遮蔽了身后铜鼎跃动的火焰,在光滑冰冷的石地上投下浓重的黑影。
他步伐沉稳,不带丝毫迟疑地走到为首的赤牛身侧,那巨大的手掌缓缓握上悬在腰侧的青铜钺柄。那赤牛似是觉察到什么,巨大的头颅转过来,褐色的大眼睛温润如常,毫无惧色,平静地看着这个即将终结它生命的人,鼻孔里喷出的长长白气落在魁梧男人的粗壮手臂上。
成王目光死死锁在那平静的牛眼上。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