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六年冬,十二月初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河内郡温县以北三十里的官道上,一支大军正在沉默行进。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甚至连火把都只点了必要的几支。三万人的队伍像一条黑色的巨蟒,在冬日的原野上蜿蜒前行。只有马蹄包着麻布踏地的闷响,铠甲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北方吹来的寒风呼啸——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节奏。
中军大旗下,曹操勒马立在道旁高岗上。
他披着黑色大氅,内衬鱼鳞细甲,腰悬倚天剑。三十三岁的面容在晨雾中显得冷峻,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鹰隼般的光。他没有戴兜鍪,任由寒风把头发吹得凌乱。
“将军。”夏侯惇策马上岗,铁甲上凝着白霜,“前锋已过野王,距朝歌还有八十里。按这个速度,明日午时可抵。”
曹操点点头,目光依旧望着北方。那里,太行山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现,像一道黑色的屏风,将河内与冀州隔开。屏风后面,就是巨鹿,是张氏、甄氏、审氏……是那些此刻正惶惶不可终日的豪强。
“元让,”他忽然开口,“你说,那些人现在在做什么?”
夏侯惇咧嘴一笑,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伤疤在晨光中更显狰狞:“还能做什么?要么跪地求饶,要么磨刀备战。不过以那些膏粱子弟的德行,估计正抱着美妾哭呢。”
曹操也笑了,但笑容里没有温度。
他想起离京前,荀彧在尚书台密室跟他说的话。
那是个雪夜,炭火烧得正旺。荀彧白衣胜雪,坐在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枚玉印——那是许氏族长的印信,刚从汝南送来的战利品。
“孟德,陛下让你去河内,不是真的要你立刻开战。”荀彧当时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让你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架多久?”
“架到他们自己把脖子伸过来。”荀彧抬头看他,眼中烛火跳动,“冀州七家,不是铁板一块。甄逸想降,张承想战,审配首鼠两端,其他人各怀鬼胎。你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之间的裂痕,变得更大。”
“怎么让?”
荀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推过来一卷帛书。曹操展开,上面是冀州七家的详细情报——每家有多少部曲,粮草储在何处,家主什么性格,甚至妻妾偏爱哪个面首,都写得清清楚楚。
最下面,有一行小字:
“甄逸幼子甄俨,今在邺城为质于袁绍。若以此为胁,甄氏必反。”
曹操当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军事,这是阴谋。是把人心放在火上烤,看谁先熬不住。
“文若,”他记得自己这样问,“这么做……是不是太……”
“太脏?”荀彧替他说完,然后笑了,那笑容很苦,“孟德,你告诉我,这天下什么干净?许攸的血干净?汝南那些被强占田产、卖儿鬻女的百姓干净?还是说,你曹孟德的手,从来就没沾过脏东西?”
曹操沉默了。
是啊,他的手早就脏了。当年在洛阳当北部尉,五色棒下打死的权贵子弟;后来随皇甫嵩平黄巾,阵前斩杀的俘虏;还有那些为了军粮,不得不默许部下劫掠的夜晚……
这乱世,想做事,就得脏手。
区别只在于,为什么脏,脏到什么程度。
“我明白了。”他当时说。
荀彧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一揖:“孟德,此去凶险。七家若真联手,有兵五万,且据坞堡之利。你虽有三万北军精锐,但强攻坚堡,伤亡必重。所以——”
他直起身,眼神锐利如刀:“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寒风吹过山岗,把曹操从回忆中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