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东,田氏宗庙。
浓郁的青烟自青铜兽炉中袅袅升腾,并非香烛的清甜,而是陈年谷物与新宰牺牲混合的奇异气味,厚重、肃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弥漫在空旷殿宇的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仿佛时光也为之凝滞。殿内光线幽暗,唯有几排高耸的巨大青铜灯树擎着熊熊燃烧的炬火,跳跃的光焰将墙壁上悬挂的古老图腾纹饰映照得光怪陆离,又在殿中投下无数飘忽不定的深邃暗影,如同先祖飘荡的灵魂在无声注视。
田孟夷身着玄端礼服,黑红相间的纹饰庄重而压抑,立于父亲田完——新刻的“田敬仲完”神主牌位之前。那三个朱漆篆字,新鲜得几乎能嗅到松香与木屑的气息,在烟气的缭绕下,字迹似乎也在微微浮动,代表着一段刚刚终结、已化为冰冷符号的人生。他深深俯首,额前垂下的玉藻轻轻撞击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细微的清响,却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空气中凝滞的肃穆几乎让他窒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厚重的家族往事。
宗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那是一位须发皆白、脸皮如同风干橘皮般堆满褶皱的老者,嗓音嘶哑而苍老,仿佛来自遥远的幽谷,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殿堂中低回振荡,每一个音节都敲击在田孟夷紧绷的神经上:“……先祖敬仲完,昔自陈奔齐,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处桓公之世,得赐田邑,始有根基。然齐地膏腴,虎狼环伺。强宗如高、栾、鲍者,皆欲分羹。我田氏,孤悬于东鄙……” 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敬仲公!忍辱负重,如履薄冰!周旋于公室贵胄之间,殚精竭虑,夙夜不宁!一粟一黍,不敢奢靡;一言一行,不敢逾矩!历二十载寒暑,兢兢战战,方得此微薄立足之地!此基业,非天成,乃血泪铸之!尔等后辈,敢忘乎?!”
阶下,肃立的田氏族人,数十双眼睛。有的饱经风霜,带着审视与挑剔;有的尚显稚嫩,流露着不解与迷茫;有的目光灼灼,蕴含着难以掩饰的野心;更多的则是麻木的敬畏。每一道目光都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田孟夷,探量着他这继位新主的成色。他感到背后阵阵寒凉,仿佛未着寸缕。宗老的声音化作无形的鞭子,每一句“夙夜不宁”,每一声“不敢奢靡”,都狠狠抽在他的脊骨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承受着这无形的重压。
一位年长的司礼趋步上前,手中托着一方紫檀木盘,上覆玄色锦缎。他庄重地掀开锦缎,一枚温润却坚硬的青玉圭在烛火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形如尖首,上圆下方,象征着家主权柄与祭祀之责。司礼将玉圭高举过顶,朗声道:“请新家主——田孟夷——敬承先公遗志,秉执宗族权柄!”
田孟夷伸出微颤的双手。当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玉圭时,一股极致的寒意瞬间沁入骨髓,随即又化作沉重如山的实质感,沉沉压在掌心,然后顺着血脉,一路下坠,沉甸甸地堵塞在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冰冷的触感是权力的传递,更是千钧责任的降临。他紧紧握住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去驱散那彻骨的寒,也稳住这枚象征着家族未来兴衰的权杖。
他缓缓举起玉圭,面向父亲的神主,也面向所有凝视他的族人。喉头滚动数次,才凝聚起一丝气力,声音并不洪亮,却清晰异常,一字一顿地凿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敲在编钟上的锤:
“孟夷不才,承先父遗命,继宗庙之祀。唯惶恐畏天,追慕懿范,兢兢业业,夙夜匪懈,以保我田氏基业,不堕先父勋劳,不负列祖之灵!”
誓言出口,重逾千斤。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唇舌上,又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铁水,灌入他的心房。这一刻起,“少主”的轻逸成为过往,他是这艘航行于权力暗海中小舟的掌舵者,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