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烙印,是身份与使命最古老的凭依。此刻,这块曾经象征着他至高地位的信物,正随着车身令人心烦的颠簸,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冰冷的、装着佩剑的皮质剑鞘。
嗒…嗒…嗒…
节奏并不快,声音也细微到几乎要被周遭的铁马金戈所淹没,但在公子昭自己的耳中,这声音却无比清晰,每一次碰撞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阵痉挛般的战栗。那是他压抑到几乎窒息的内心唯一无法控制的律动,是无言的恐惧、屈辱、孤注一掷的希冀以及如芒在背的惶恐在胸腔中疯狂搅动后,只能借着这冰冷玉石的撞击表达出的微弱哀鸣。
烟尘弥漫,他感到窒息。车外甲士们沉重的脚步声、战马的粗重鼻息、金属因颠簸而相互刮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锐响、远方不知哪个方阵短促低沉的传令呼喝……无数杂乱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神经几欲崩断的低吼。这低吼震得他脑仁发麻,血液奔流的轰鸣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耳鼓内横冲直撞。眼前,是宋襄公立于高车上那挺拔如松、气势如山的背影。那人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牢牢吸附着周遭所有的力量、崇敬与忠诚,只为了将他——公子昭——送还那座本该属于他的王城。
公子昭的指关节因为死死抓着扶手而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股混杂着滚烫与冰寒的气流在他喉咙深处翻滚,几乎要撕裂声带喷涌而出。他用尽所有力气咬紧牙关,将那失控的呐喊死死堵在口中,牙齿相碰,发出咯咯的轻微声响。眼睛干涩得像是被塞满了沙砾,每一次艰难地眨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感。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用近乎凝固的目光,牢牢锁定宋公背影上玄衣那幽深的、吞噬一切的黑色,仿佛那是此岸唯一的锚点,一旦错开,他整个人便会被这场裹挟着他的钢铁风暴彻底撕碎、吞没,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车轮辘辘,碾过的不只是齐鲁大地的泥土,更是他摇摇欲坠的尊严。旌旗猎猎,卷起的风吹散了天空的阴云,却吹不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冰河冻结般的茫然。
临淄城的春天,来得似乎比野外的旷原更为迟疑。三月已至,尽管城墙下柳枝的新芽已经隐约透出鹅黄色的生机,但宫城之内,一种沉重而凝滞的气息依旧盘桓不去。齐国的强盛与威仪,仿佛随着齐桓公的薨逝骤然消散,只留下一个庞大而脆弱的空壳。
宫廷深处,一间平日私密、此刻却灯火通明的小厅室内,气氛更是粘稠得几乎滴落下来。空气里氤氲着昂贵鱼脍的鲜美、鼎中烹煮的羊肉羹的醇厚,以及刚烫过的米酒所散发出的粮食清甜香气。然而,这几种本该令人愉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飘荡在压抑死寂的空间里,却反而催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厅堂中央铺设着一张巨大的漆绘矮榻,其上放置着精致的青铜餐具,鼎、簋、豆排列有序。齐国此刻执掌权柄的核心人物们——高傒、国懿仲,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世族耆老分坐几旁,面上都带着一丝极其微妙、近乎僵硬的微笑。国懿仲轻轻握着手中的玉柄酒樽,指腹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螭龙纹的凹凸曲线,他的目光垂落在面前的铜豆上,那里摆着一条烤得金黄酥脆的鲤鱼,鱼鳞在烛光下闪烁,眼睛似乎仍残留着一点呆滞的反光,如同此刻他的沉默。
他们的对面,竖刁正歪歪斜斜地倚着锦缎靠垫。他今天显然是刻意放松地放纵了一番,几案上佳肴堆叠,那套象征内廷权柄的精美内臣常服已经被他自己扯开半幅,露出里面雪白的中单领口。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苍白的脸颊浮上两团不自然的红晕,眼睛被灯光映照得异常闪亮。他一手随意地把玩着面前盛满猩红美酒的三足青铜爵,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捏着一块尚在滴油的烤鹿肉,油光沾染了他修剪得异常光滑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