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位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王室宗亲和几位面容愁苦的大臣,如同影子般簇拥着他。他们身上宽大的朝服礼服,如同挂在一根根腐朽的木架上,空洞地飘荡着,衬托出内里骨瘦如柴的身躯。他们的脸颊凹陷,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神中除了惊恐,便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与茫然。他们手中本应庄重执持、象征礼仪法度的玉圭,此刻却被其中几位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紧。这几位重臣的目光在狭窄的视线范围里无声地、快速地碰撞、躲闪、试探,彼此脚下小幅度地挪动,只为争夺队列中那靠前一步的位置——那象征权力序列的半尺之地。一个年老的大臣似乎腿脚不便,在登阶时踉跄了一下。就在这瞬间,他身旁另一位稍显强健的大臣,动作隐蔽而迅疾,长袍下的脚尖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步,精准地踏中了前者的袍裾下摆。暗影之中,手臂的线条有一刹那的紧绷,仿佛有股无形的撕扯力量生成,衣袖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紧接着是短暂的、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低微喘息,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丛林中发出的痛苦呜咽。
姬扁的目光,平静而冰冷地掠过身边这场无声却惨烈、为蝇头微利而丑陋扭动的“朝仪序章”。他的视线继而扫过下方台阶旁,那群甲胄鲜明、手按佩剑、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韩将赵尉。他们嘴角那毫不掩饰地微微勾起,凝结成一抹凝固而冰冷的嘲笑。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头顶最高处——那把孤悬的、曾经号令九州的王座。它由整块巨大的墨玉般的硬木雕琢而成,镶嵌着失却光泽的金银饰片,但此时,坐墩的漆色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陈朽深褐的木质底色。象征王权威严的青铜神鸟纹饰,在王座两侧威严竖立,然而不知何时,其中一只已被人蛮横地撞击得向一侧倾斜歪倒,那伸展的翅膀,以一种极其无力的姿势低垂着,仿佛象征着这古老王朝的羽翼早已伤残。姬扁屏住呼吸,让冰凉的空气沉入肺部深处。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唯有心跳声如同沉重的鼓点撞击着耳膜。他缓缓地,踏上了最后的、最高的那一级台阶。在触碰到王座边缘冰冷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重量从天而降,那不是王权的荣光,而更像是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他的后背,穿透单薄的王服,直抵心脏最深处那个脆弱、初涉权力深渊的角落。
“吾王万年!周室永祚——”
稀稀落落、参差不齐、气若游丝的朝拜声终于响了起来,如同强风吹过枯草丛。那声音极度干涩无力,尾音在大殿高耸的穹顶下徒劳地碰撞、回旋了两圈,立刻被无边无际的湿冷和沉寂吞噬殆尽,仿佛从未响起过。殿外,寒雨如注,无休无止地敲打着这片千疮百孔的宫殿屋顶,发出噼啪、滴答的混乱声响,一声声,一刻不停,如同冥冥中敲响的催命符咒,萦绕在周显王姬扁登基之日的死寂王庭之上。王冠的重量,第一次如此真切而冰冷地压在了他年轻的头颅之上,而那冰冷的触感,预示着一个王朝的暮年。
夜色如同黏稠得化不开的重墨,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残破王宫的轮廓之上,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可能。白日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创痕——断裂的飞檐、坍塌的宫墙角落、剥落的彩绘——都被这沉重的黑暗掩盖,只留下比白昼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轮廓。周显王姬扁独自一人,只着一件素色的深衣——帝王身份之外的常服,摒退了所有可能的跟从者,甚至也绕开了两名值夜打盹的老迈侍者。他像一抹游魂,悄然无声地深入到了王宫心脏地带的太庙。
推开那扇沉重、因潮湿而膨胀滞涩的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几乎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数百年沉积的尘埃、历代积累的冷冽香火余烬、木头在湿气中长期缓慢腐朽、混合着古老织物在隔绝空气里悄然霉变的复杂气味,它浓烈、刺鼻,弥漫着一种任何人力都无法逆转的颓败与终结感。只有这里,时间仿佛凝固,却又以最缓慢、最残酷的方式展示着消逝。姬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