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淮水,浑黄厚重,裹挟着两岸赭红色的泥土,无声地向东奔涌。河畔,一座高台拔地而起,直刺灰蒙蒙的天空。这并非煌煌巨构,而是用新伐巨木仓促搭建的会盟台。青白色的木质纹理暴露在空气中,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的、带着辛辣感的树脂味。秋阳悬于中天,并不炽烈,却足以让那些饱含水分的木料蒸腾出丝丝缕缕的青白水汽,袅袅上升。这清新却短暂的气息,很快就被更为庞大滞重的浊云所吞噬——那是数万甲士身上散发的、经久不散的铁锈与汗咸交织的气味,是新翻泥土特有的、带着死寂感的腥气,更是无数战马喷吐出的滚烫浊息汇聚而成的洪流。
这团气息浓稠如实质,沉沉压在会盟台的上空,也压在台下黑压压的诸侯阵列之上。旌旗猎猎,如狂风吹卷的林海:代表尚武坚韧的齐玄鸟、象征久远传承的晋赤牍、彰显礼乐源头的鲁日纹、还有宋国的龟蛇徽记……色彩各异,却无一不透着沉甸甸的历史重量和凌驾于越地之上的傲慢威势。戈矛林立,密密匝匝,反射着秋日特有的、毫无暖意的冷光,如同河滩上无边无际的枯硬苇丛。
高台之巅,一人独立。
越王勾践。
他身披玄端礼服,外罩一件色泽深沉、几如凝结之血般的朱红大氅。风自淮水广阔而浑浊的河面卷来,带着水汽的寒意和河腥,吹得他身上那件大氅剧烈翻飞,鼓荡张扬。那翻滚的鲜红,在灰蒙蒙的天幕、黑压压的阵列背景下,刺目得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又像是刚刚从伤口涌出的热血泼洒而成。
他的身形并不魁梧,甚至称得上瘦削,颧骨微凸,轮廓分明如刻。然而,那挺直如标枪的脊背,承载着二十年卧薪尝胆的磨砺,仿佛能扛起崩塌的泰山;那微微凹陷的眼窝深处,投射出的目光,更是淬炼了二十年无尽寒冰与复仇烈火的利剑,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台下那由诸侯与甲士组成的庞然巨物。每一次视线的移动,都似有无形的锋芒掠过,令被注视者心头悚然。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向正北方,越过莽莽苍苍的中原大地,投向那片传说中天命所归、王气凝聚的洛邑方向时,那紧抿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胜利者的笑容。
更像是一道凝固在出鞘刀锋上的冷光,无情,且带着睥睨一切,包括那虚无缥缈天命的锐利。
他缓缓抬起右臂。
动作沉稳如山岳初动,蕴藏着可怕的力量。手臂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仿佛在积蓄着足以劈开乾坤的气势,随即,带着某种残酷的决绝,猛地挥下!
“咚——!!”
仿佛远古巨兽的低吼炸裂。矗立在高台四角的巨大建鼓,被四名精赤上身的力士同时擂响了第一槌!鼓面紧绷的牛皮瞬间凹陷,又在狂暴的反作用力下剧震,沉闷而狂暴的巨响穿透耳膜,狠狠砸在每一个立于台下之人的心头,引起胸腔不由自主的共振!这不是孤鸣,而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激起千重浊浪!
紧随其后,高台之下,肃立如林的越军方阵最前列,那由九面镌刻狰狞虎纹、绘有日月星辰的巨大战鼓组成的鼓阵,轰然应和!
“咚咚!咚咚咚!”
鼓点由缓入急,由疏化密。九面虎纹大鼓的节奏精准地咬合在一起,如同一头猛虎由踱步到奔跑,最终化为疾驰的闪电!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数以百计的大小战鼓被相继点燃!无数的鼓点交织、碰撞、叠加、共鸣,瞬间汇成一片席卷天地、撕扯耳膜的声浪狂潮!这不再是鼓声,而是淹没一切的、实质化的音之风暴!它呼啸着扫过会盟台,扫过诸侯阵列,扫过淮水两岸广袤的土地、枯黄的草野!无形的音波巨锤,砸碎了过去的格局,撼动了凝固的秩序,以无可阻挡的声势,宣告着一个被血腥与屈辱浸透的旧时代的彻底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