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溽暑在殷都的宫墙上凝成一片白蒙蒙的氤氲,铜制的风铎在窒闷的空气里纹丝不动,连一丝最微弱的叮当声也无。宗庙偏殿的石墀下,蒸腾起无形的火焰般的热浪。武丁的玄色丝袍早已被汗浸透,紧贴着他遒劲的腰背,形成几道深色的蜿蜒水迹,勾勒出岩石般的肌骨轮廓。可他依旧跪得笔直,如同祭坛本身的一部分,额头深叩在冰凉的黑石地面上。每一块青黑色的巨砖都像是汲取了他额上的热意与沉甸,传递回一股深渊般的寒意。
偌大的偏殿深处,只有他一个人。殿外,守卫的武士如同青铜雕像,盔甲在蒸腾的热气下灼热烫人。列祖列宗无数双漠然的青铜眼睛在高高的神坛上俯视着他,空气里悬浮着陈年香烛和凝固牲血的微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腥甜气——那是今日清晨刚用三牲和奴隶血祭留下的印记,渗透砖石,经年累月。武丁的背脊紧绷着,肩胛骨在湿透的丝绸下如同振翅欲飞的猛禽翅根,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巨大的张力,如同拉满的强弓,弓弦绷紧到了极致,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无声哀鸣。
鬼方虽破,那场大捷的亢奋如同浇入沙地的水,顷刻便被这深重的闷热与压力吸噬殆尽,留下的是更深沉、更粘稠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上。四方烽烟从未真正熄灭:西边的羌方依仗山势险峻,出没如豺狼,不断滋扰,抢夺粮秣人口,边境的烽燧如同疮疤点缀在西垂的山岭间,燃烧着无声的警告;北边的土方骑兵像旷野上游荡的幽灵,忽聚忽散,飘忽不定,马蹄踏碎了边塞的牧草,卷走财物牛羊,留下焦土与惊恐;东夷诸部虽明面上献了些许劣质皮毛、粗糙玉石,可密探带回的简牍字字如铁钉扎入他眼中——其部落间的牛角号已秘密吹响,武器在暗夜打磨,集结正悄然进行;西南的巴方,更是蛮荒凶悍,如同潜伏在密林深处的巨蟒,吞噬商旅,劫掠村镇,已成心腹之患,其凶名令小儿止啼!
千头万绪。王权虽已收束于他一人之掌,可一股庞大的、粘滞的、如同泥沼深渊般的阻力,却在这蒸笼般的沉闷里无声滋生,缠绕他的手足。前线的告急文书如同饿狼撕咬猎物的獠牙:“需精壮丁口三千,即刻补充左军!”、“粮秣告罄,大军难继三日,速发万斛粟米!”、“军械毁损严重,青铜箭镞无以为继,请调拨工匠三百,铜料五百斤!”……那些沾着征尘和血汗的字句在黑暗中撞击着他的颅骨,撞击着沉重的黑暗,几乎要挣裂他的头颅。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将这无形窒息、将这桎梏王朝呼吸的无形锁链炸得粉碎的爆点!
“王上。”一个声音,清越、沉稳,如同炽热铁胚上骤然浇下的一股来自冰泉深处的凛冽溪流,发出“滋”的一声淬火之音,刹那刺破了大殿凝固般的死寂。
武丁猛地抬头。脊梁骨发出轻微的“咔”声。殿门的光影切割出一个纤细却坚韧的轮廓。来人未着繁复累赘的翟衣霞帔,只一身干净利落的麻质玄色劲装,腰束宽鞶皮带,紧勒出纤细却蕴着不可动摇力道的腰肢。乌黑的高髻未簪过多珠翠,一枚古朴简约、仿佛带着龙山余韵的凤鸟青玉笄斜斜绾住青丝。那张本该令月宫失辉的绝色容颜,此刻凝如万年寒潭,不见半分媚态旖旎,唯有一双深如不可测玄渊的眸子,映着神案上摇曳不安的烛火,跳动着能穿透一切迷障与表象的锐利寒芒。
妇好。
她款步走近,步履踏过冰凉的石地,裙裾不动微尘,恍若轻舟滑过水面。直走到武丁侧后方的臣位处,并未如常礼般伏身跪拜,只是脊背笔直,微微一躬颔首,清亮的声音清晰地凿开一片窒闷,如同铁锥钉入木石:“臣妾斗胆,为王解此困局。”
武丁没有立刻回答。宗庙幽深的光线透过高处的牖窗,分割着他与妇好之间的空间,也分割着森严的礼法与灼热的欲望。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她的目光